飲湖上初晴后雨蘇軾
水光瀲滟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。
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妝濃抹總相宜。
大家好!今天我們來一起欣賞一下蘇軾的名作——《飲湖上初晴后雨》其二。
西湖是一個令人無限神往的地方,它仿佛匯聚了天地間的靈氣,以絕美的勝景以無限的風情倍受古往今來文人墨客的青睞,不知留下過多少膾炙人口的詩篇,無怪乎西湖又被叫做西子湖,確實是以傾國傾城的美色讓人不得不為之傾倒。而西子湖這個精彩的別稱,就來自于宋代大詩人蘇軾蘇東坡的一首西湖詩——《飲湖上初晴后雨》其二。“水光瀲滟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。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妝濃抹總相宜。”
這首詩寫于蘇軾在杭州為官期間。蘇軾擔任杭州通判是在宋神宗熙寧四年到熙寧七年,也就是公元1071年到1074年。這段時間,可以說是蘇軾一生中最愉悅的回憶之一了。
熙寧六年,也就是公元1073年的初春,在這個萬物復蘇的季節里,蘇軾剛好從一場小病中康復。蘇軾的好朋友——杭州知州陳襄(陳襄(1017~1080)北宋理學家、“海濱四先生”之首,仁宗、神宗時期名臣。字述古,因居古靈,故號古靈先生,與鄭穆、陳烈、周希孟并稱“古靈四先生”,侯官(今福建福州)人。進士及第,歷官樞密院直學士,知通進銀臺司,提舉進奏院,后又兼侍讀,提舉司天監,兼尚書都省事等。其人公正廉明,識人善薦,著有《古靈集》二十五卷傳世。)就盛情邀請蘇軾一同前往城外去踏青散心,恰好有人送來了上好的官酒,蘇軾就提出不如前往西湖吧。兩人就在湖上共飲美酒、共賞美景。剛開始的時候天氣還是非常晴朗的,景色宜人,但沒過多久就突然下起雨來了。要是換了別人也許就會掃興而歸,蘇軾卻不同,雨中的西湖同樣讓他贊賞不已,于是便有了《飲湖上初晴后雨》的兩首詩歌。我們在這兒賞讀的就是廣為流傳的第二首。
這首詩的前兩句是對晴、雨兩種不同風光的描寫。“水光瀲滟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。”“瀲滟”是形容水波蕩漾的樣子,而“空蒙”則是形容細雨迷蒙的樣子。西湖是三面環山的,一水繞城。面對西湖美景,蘇軾沒有展開窮形盡相的描摹,而是選取了水與山這兩個最為平常、但同時又是最為經典的代表。
而在寫水與寫山的時候,蘇軾又側重在水光和山色上。光與色是流動的,是不可捉摸的,是變幻迷離的,他們比實體更不容易描摹。瀲滟和空蒙兩個絕妙的形容詞,恰好描繪出了水光和山色的流動變幻,不但給人帶來整體的印象,并且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。
前兩句寫景已然非常出色了,但更為精彩的是由前兩句所引出的后兩句——“欲把西湖比西子,濃妝淡抹總相宜。”西湖就好比古代著名的美女西施那樣,無論是淡妝還是濃抹,都是那么的美麗,這是一個非常經典的比喻。善用比喻是蘇軾詩歌的一個重要特點,前人曾經這樣評價蘇軾,說“人所不能比喻者,東坡能比喻,人所不能形容者,東坡能形容”(施補華在《峴傭說詩》中說:“人所不能比喻者,東坡能比喻;人所不能形容者,東坡能形容。比喻之后,再用比喻;形容不盡,重加形容。”)。錢鐘書先生也說,“蘇軾的一大特色,就是比喻的豐富、新鮮和貼切。”
這個比喻的精彩,我們可以通過這樣幾個層次來加以體會。首先,我們來看比喻本身,它是以人喻物,這可是一種比較獨特的比喻方式。古人在打比方的時候,往往是以物來喻人的。莊子《逍遙游》里形容藐姑射(yì)山上的神女,是“肌膚若冰雪”(百度漢語:藐姑射,讀音miǎo gū yè,基本意思為神話中的山名。和酈波老師的讀音有所不同。《莊子·逍遙游》:“藐姑射 之山有神人居焉,肌膚若冰雪,綽約若處子。”);而才高八斗的曹子建,曹植則說洛水的女神是“翩若驚鴻,矯若游龍”,《洛神賦》的名句;白居易的《長恨歌》則把哭泣的楊貴妃比作“梨花一枝春帶雨”。像這樣的例子,不一而足,非常之多,而蘇軾這兩句詩卻不同,是以人來比喻物,把西湖比作西施,也就是西子,這確實是比較新奇的一種聯想方式。
在這萬物復蘇的季節里,蘇軾與友人暢游西湖,小酌尚景,同時用因人喻物的手法寫出了這首名作。湖光山色之間,初晴后雨之際,東坡先生并沒有止步于對具體實景的描摹,而是更鐘情于煙雨迷蒙的湖光山色。此時此刻,詩人仿佛看見了絕世佳人一般,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之中,那么在這首詩中,東坡先生是如何將佳人之美與西湖之美結合起來的呢?請繼續收看《中華經典資源庫》之《飲湖上初晴后雨》。
其次,我們再來看這個比喻的效果,由于是用人來比喻物的,所以在藝術效果上也帶來了獨特之處。人們使用比喻這種修辭方式,目的是使所描寫的對象變得更加形象可感。“欲把西湖比西子”,這恰好相反,它是把實體的事物比喻成一個較為抽象的對象,也就是西施。為什么說是較為抽象的對象?因為我們雖然知道西施是個美人,然而西施究竟長成什么樣,沒有人知道。她的美麗是存在于千百年來人們不斷的想象和敘述之中的,其實并非是一個具體形象的人,蘇軾的這個比喻是非常大膽、也是非常聰明的。一個沒有人知道她的長相的人,一個在每個人眼中都可能是不一樣的,同時她又是一個所有人都為之醉心的絕世美人。當西湖被比喻成這樣一個人的時候,所帶來的想象空間,就是極為廣闊的。也許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西施,每個人眼里也都有不盡相同的西湖風景,西湖與西施的相通之處就在于那絕世驚艷的美。
這個比喻的巧妙還不止于此,我們還可以再往深一個層次看。關于西施,我們都知道一個“東施效顰”的故事。“東施效顰”也是個著名的成語,它是說西施有心口痛的毛病,有的時候會犯心口痛。每當病發的時候,都要忍不住按住胸口,蹙起眉頭,即使如此,但西施在病中的那個模樣,還是那么楚楚動人。據說村子東頭住著一個叫東施的姑娘,東施就長得不那么待見了。她非常羨慕西施的漂亮,覺得西施即使在病中捂著胸口、皺著眉頭的樣子也是那么優美,于是她也學著西施的樣子,按著胸口,皺著眉頭,每日的在外頭表演,行為藝術。結果卻適得其反,人人俱覺其丑,丑不堪視。東施模仿的西施是在病中,按著胸口、蹙著眉頭,這說明了什么呢?說明了一個重要的事實,就是說西施無論在何時都是那么美,即使是在病中,也別有一種病態之美,這個病態之美可不是我們現在說的病態美,是她在病中,她的病態也極具美學的意義。
蘇軾的比喻,其實就化用了這個典故,既然常態,病態,都是美的,那么無論淡妝還是濃妝,自然都是恰到好處了,這一點,不正是吻合了西湖晴雨皆宜的特點嗎?通過這樣三個層次的解讀,我們現在對這個比喻應該有了更深入的體會了。無怪乎清代的大詩人查慎行,要給予這樣不遺余力的贊賞,“多少西湖詩被二語掃盡”。這個比喻也成為蘇軾的得意之作,在后來的一些詩歌里,蘇軾還多次用到,例如“只有西湖似西子”,再比如“西湖真西子,煙樹點眉目。”
這首詩除了寫景的生動、比喻的精妙,還有值得稱道的地方,那就是其中所飽含的哲理,這對西湖晴景與雨景的同等贊賞中,體現了蘇軾善于發現美、善于欣賞美的獨特眼光。要理解這一點,我們有必要回頭讀一讀這首詩的前一首,《飲湖上初晴后雨》共兩首,其一與其二其實是一個有所關聯的整體。其一云:“朝曦迎客艷重岡,晚雨留人入醉鄉。此意自佳君不會,一杯當屬水仙王。”前兩句緊扣題目中的初晴后雨,“朝曦迎客”寫的是晴,“晚雨留人”寫的是雨。第三句是非常關鍵的一句,“此意自佳君不會”,“此意”指什么?不會又是誰不會呢?一般來說游客都偏好晴朗的好天氣,尤其是在游玩的途中,突然下起雨來,總是會令人掃興而歸的,這是人們的普遍心理。蘇軾則不然,“留人”一句是很有深意的,蘇軾把下雨解讀為留人,這就給雨賦予了人的感情,從一個正面的角度肯定了雨的價值,然而普通的游客并不能領會其中的好處,也只有湖畔廟中被供奉的水仙王能夠盡享西湖各式各樣的風光。
美人如畫,畫如美人。絕代佳人已逝,后世之人無緣得見西施的美貌,卻能從東坡先生的詩句中想象一二。更令人叫絕的是西湖那多側面的豐富美感,也被使人通過西施之比喻得到了完整的體現。雨落蘇堤后的西湖令人沉醉,也許只有湖畔廟中供奉的水仙能夠盡情領略,那么東坡先生還有哪些對西湖的贊美之詞呢?請繼續收看中華經典資源庫之《飲湖上初晴后雨》。
從第二首中我們很清楚地看到,其實盡享西湖風光的并不是那個在虛幻中存在的水仙王,而是誰呢?當然是蘇軾本人。雨中的西湖之美是別人所忽視的,蘇軾卻發現了,并且能夠發自內心地去欣賞它,那么蘇軾為什么能夠發現呢?一是因為他有善于發現美的眼睛,其實是源于善于發現美的心靈。在蘇軾的一篇著名的文章《超然臺記》中有這樣的句子,蘇軾說:“凡物皆有可觀。茍有可觀,皆有可樂,非必怪奇偉麗者也。”在蘇軾眼中,人世間的萬事萬物,都有可觀、可樂之處,不止那些怪奇偉麗的事物值得欣賞,其他看似普通的事物,其實也都有值得欣賞的地方,只要你具備一顆善于發現美的心靈。《飲湖上初晴后雨》無疑是蘇軾這種心態在詩歌中的直觀體現,因為有了這樣一種心態,這首吟詠西湖的作品,就超越了單純的景物描摹了,而上升到了更高的思想境界。
二是因為,蘇軾與西湖本來就有著割不斷、理還深的關聯。蘇軾曾前后兩次到杭州做官,第一次是1071年到1074年,第二次是1089年到1091年,分別任杭州通判和杭州知州。蘇軾在杭州任內,政績那是非常顯著的,得到當時老百姓的贊揚的,也是為后世所稱頌的。那時候的杭州,經常發生旱澇災害,西湖嚴重淤塞,蘇軾怎么樣?他就招募民工,前后共用了二十萬工,全面疏浚了西湖,并用西湖里挖出來的葑草、淤泥堆筑起了自南至北橫貫湖面的長堤,還在堤上建造了六座石拱橋。這條長堤就是現在的西湖十景的蘇堤,西湖十景有蘇堤春曉,這條長堤就是現在的蘇堤。
蘇東坡有詩云:“我在錢塘拓湖淥,大堤士女爭昌豐。六橋橫絕天漢上,北山始與南屏通。”由此可見,西湖得以呈現更加嬌媚動人的姿態,那是和東坡先生的努力分不開的。值得一提的是西湖十景中另一個廣為人知的景觀——“三潭印月”,那三個小石塔也是當時蘇軾為了防西湖淤塞而下令建立的。東坡先生為官一任,造福一方,將西湖、將杭州治理得更加詩情畫意、繁花似錦,而在西湖柔波的滌蕩下,他能寫出“若把西湖比西子,淡妝濃抹總相宜。”的絕妙詩句來,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了。林語堂先生在《蘇東坡傳》說,蘇東坡偉大的人格比任何一位中國作家更加突出,也更完整地蝕刻在他的生活和作品中。
回看這首小詩,既飽含深刻的哲理,又與景物的描寫、情感的抒發融合為一體,沒有任何生硬的痕跡,因此這一首詩,真可以稱得上是情、景、理的水乳交融,就某種程度而言,可以說達到了古代詩歌極高的境界。蘇軾本人對唐代畫家吳道子曾有過這樣的評價,叫“出新意于法度之中,寄妙理于豪放之外”,其實這兩句評價,同樣適用于蘇軾本人的詩歌。《飲湖上初晴后雨》中,那生動空靈的景物描寫、那新鮮又充滿表現力的比喻,以及比喻中所蘊含的深刻哲理,無不印證著蘇軾作為一代大詩人所具備的驚世奇才。